在看了过去四天的学员们对于家具、内檐装修的调查和研究之后，今天我们将目光转向石质文物。在故宫御花园内陈列着很多赏石，平时现少有人注意。本学期CRAFT“《营造法式》解读”课程中，授课老师便要求学员们从法式出发，试着解读赏石的价值和意义。以下便是他们的汇报。
故宫御花园钦安殿石座
价值评估报告
汇报人：高珊李泽辉
我们此次研究对象为钦安殿缭垣东西便门外用作“石屏”的两景石的基座。该基座为宋元时期的皇家遗物，雕刻纹饰极为精美。我们将主要从文物概况及现状评估、文物价值研究这两个方面对这个基座进行介绍。
一、文物概况及现状评估
我们研究的这组石座位于故宫御花园钦安殿东西便门外，即图1中*色标注的位置。
图1石座位置示意图
图2（左）西侧置石
图3（左）东侧置石
01文物本体
西侧石座
为了分析方便，我们对两个石座分别测绘、建模。
对于西侧石座，如图4所示，该石座整体呈长方体，长轴沿南北向放置，根据置石方向判断东侧为正面，使用整石雕刻。台基底部四面均以曲线形式外撇，略呈梯形台状。台基可能采用青白石材质，现状磨损、变色、灰尘堆积较为严重，可见多处裂纹。
石座上置石应为英石，深灰色石材与浅色基座形成颜色对比，赏石较薄，厚度不足0.3米，体量与台基相配较为合适。
图4西侧石座建模
图5西侧石座测绘尺寸
东侧石座
如图6所示，东侧石座整体呈长方体，长轴沿南北向放置，根据置石方向判断西侧为正面，使用三块石材拼接。台基底部四面也均以曲线形式外撇，略呈梯形台状，与西侧台基相比整体体量偏大，东西两侧底部偏移距离较大。
台基可能采用汉白玉材质，现状磨损、变色、灰尘堆积较为严重，可见多处裂纹及破损。
石座上置石应为灵璧石，深灰色石材与浅色基座形成颜色对比，置石整体近似长方体，体量与台基相配偏大，且置石背面观赏性较差，整体不如西侧置石观赏性强，但台基雕刻由于石材体量偏大而更为舒展。
图6东侧石座建模
图7东侧石座测绘尺寸
02文物环境
两石座位于钦安殿缭垣东西便门外，起门屏障景作用。通过观察，我们发现该处环境的主要问题是：人流量较大，但石座却采用开放式展示，无任何特殊防护措施，同时也缺乏一定保护和警示标识设施。
03文物病害
通过观察，我们认为这两处石座保存状况基本良好，但两处石座均存在较大的裂隙和裂缝，可能会对其稳定性产生一定影响；同时两处石座上表面的侵蚀磨损较为严重，雕刻的龙纹磨损严重但仍可辨。
二、文物价值研究
那么为什么我们要研究这一组石座呢？或者说这一组石座有什么价值呢？
为回答这一问题，我们就该石座的雕刻技术、纹样等进行了调研，最终认定该石座具有较高的艺术价值和历史价值。
01雕刻技术研究
首先，为了理解这两个石座上的雕刻技艺，我们翻阅了宋《营造法式》中关于雕刻的描述。
《营造法式》在“雕镌制度”章节中记载了当时四种雕刻技术：
一曰：剔地起突，即现代雕刻的高浮雕或圆雕（图8）；
二曰：压地隐起，同样为现代雕刻中的浮雕，但浮雕题材不由石面突出，而是在磨琢平整的石面上，将图案的地錾去，留出石面平的部分加工雕刻（图9）；
三曰：减地平钑，现代雕刻中的平雕或平浮雕，实在石面上刻画线条图案花纹，并将花纹以外的石面浅浅铲去一层（图10）；
四曰：素平，即在石面上不做任何雕饰的处理。
图8剔地起突狮子（图片来源：营造法式）
图9压地隐起海石榴华（图片来源：《梁思成营造法式注释》）
图10减地平钑示意图（图片来源：《梁思成营造法式注释》）
图11石座立面雕刻
对比《营造法式》中的记载，我们提取了两组石座东西两长边进行对比，如图11所示，该组石座四个立面分别雕有四条行龙，云雷纹地。整体雕刻方式表现出比较明显的压地隐起的形式，可能代表了宋时的雕刻技艺。
02龙纹研究
从石座立面上看，该组石座上的行龙体态倾向于兽，龙角弯曲，头偏小，颈长，有力，形态与明清时期龙纹差异较大，更倾向于元代以前或宋金时期的行龙形象。
仔细对比来看，两石座长边的龙纹中，西侧石座雕刻对细节的刻画更为丰富，气韵生动，线条流畅。东侧雕刻则稍显拘谨，龙角雕刻有差异，肌肉线条刻画稍显刻意。
图12石座西侧长边龙纹对比
而对比两石座短边的龙纹则可看出，由于西侧石座短边小于东侧，造成西侧石雕龙纹没有东侧舒展，形态也有所不同。
但从雕刻精细度上看，西侧石座龙纹姿态变化比东侧更为丰富。而东侧对于龙身及腿部肌肉感的刻画更为丰富，稍显刻意。
图13石座南北两侧短边龙纹对比
而从顶面的纹样来看，两个石座南北两段圆窠内都分别雕刻有海水团龙纹，圆窠外同样以云雷纹作地，团龙同样龙角弯曲，张嘴吐舌，上唇弯曲，颈细长。
但直观上看西侧龙形体更为突出，东侧的龙更倾向于浅浮雕，但不排除该区别的出现是因石材不同及其他外界条件造成的影响。另外可以比较明显的看出西侧石座龙为三爪，东侧为五爪，东侧上唇更为卷曲，头发的线条更为规则化，尾部的卷曲方式也稍有不同。
图14石座顶面雕刻
通过以上对比分析可知，两石座上龙纹的雕刻风格与明清时期的龙纹有较大差异，更倾向于元代以前，同时两侧石座雕刻又稍有不同。
为更加清楚的理清龙纹的区别，我们对宋元时期的龙纹展开了研究。
宋代龙纹
关于宋代的龙纹，目前有较多遗物上都保留有龙纹的形象。
如在瓷器方面，现存宋代吉州窑龙纹盘，该龙纹盘上的龙纹头较小，脖子细长，三爪，有力，是较为典型的宋代龙纹。
又如现存北宋定窑印花云龙纹盘，该北宋定窑印花云龙纹盘上的三爪龙纹从姿势、体态等方面与西侧石座顶面龙纹十分相似，均为三爪团龙，角弯曲，尾巴压于后腿之下。
图15（左）宋代吉州窑龙纹盘
图16（右）北宋定窑印花云龙纹盘
绘画方面，宋代陈容所绘画龙图同样体现了宋代龙形象的特征：即表情威严、四肢有力、姿态变化多样。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此时的龙已出现龙须。
另外，宋代绘画中已经总结出整套画龙的方法，在画论上出现“三停九似”之说——即在画龙时，龙首至胳膊、胳膊至腰、腰至尾三部分长度要大体相等，九似即角似鹿、头似驼、眼如兔、项似蛇、腹如屡、鳞如鱼、爪似鹰、掌似虎、身如牛。
在画龙方法这样明确的理论影响下，龙的“四肢、五官”都基本确定下来，装饰纹样受绘画影响龙纹也随之有明显定式，具有了规范化的特征。除此之外，画龙方法还有七忌，嘴忌合,眼忌闭,颈忌胖,身忌短,头忌低,爪忌收,尾忌拖。
图17宋陈荣龙图
石雕方面，北宋少林寺初祖庵建筑石刻中有大量龙纹形象，其中部分石刻行龙与本文石座侧面行龙纹饰相似度较高，同样为三爪、身形处于从兽形向蛇形过度的时期，有火焰状翅膀以及上翘的上唇等特征。
而不同之处则包括龙尾形态以及地纹样式等，石座上龙纹尾部被抽象为类似卷草样式的尾部形态，而少林寺石座较为具体；另外少林寺石雕地纹为海水纹，石座为云雷纹。
图18本文石座龙纹（上）与少林寺龙纹（下）对比
而在与河南巩县宋神宗陵上马台石雕龙对比时可见，本文石座南北两侧龙纹在体态、身形、肌肉感以及龙身体卷曲的姿态方面都较为类似。
不同的是二者的尾部形态有所差异，石座上龙纹尾部被抽象为类似卷草样式的尾部形态，同时出现了火焰状的翅膀。另外二者地纹也有所不同，宋陵石雕地纹为云纹，石座为云雷纹。
图19河南巩县宋神宗陵上马台石雕
在宋代的建筑构件上也有龙纹形象，比如顺天门瓦当上的龙纹就与我们石座顶面龙纹构图方式和龙的形态非常接近。
图20（左）本文石座；（右）顺天门椽当残件龙纹
根据宋代遗物上龙纹的特征，我们总结宋代龙纹有以下几方面的特征：
-龙首有角、发、须；
-上颚突出的尖唇逐渐消失，下颚开始上翘；
-身体由走兽形演变为粗体细尾的蛇蟒形，身至尾渐细；
-龙纹的形体越来越长而且粗壮有力；
-脖子部分较细；
-腿足变短变粗，有的出现羽毛，爪尖犀利而内勾，三爪或四爪，可以盘足起伏。
元代龙纹研究
宋元龙纹在艺术形象上有很大的相似性，但是与宋代龙纹相比，元代龙纹表现出以下几点不同：
-龙头小扁长，龙角后伸，龙眉粗壮；
-细颈，龙躯细长，多呈蛇状；
-四肢三爪有力，形象总体清秀飘逸，神采飞扬；
-龙上吻较宋代长且卷曲，有如象鼻，须发较长且更为稀疏
-出现了表示皇权的双角五爪龙纹，在宋代龙纹中较为少见。
具体到元代瓷器上，如下图中青花缠枝牡丹云龙纹罐和红釉印、划花云龙纹盘上的龙纹，身形相似，体态更加纤细、偏长，更倾向于蛇形；
在红釉印、划花云龙纹盘及龙泉窑印龙纹青釉盘上出现了五爪的形式，同时也均可看出龙的颈部更加细长、头小扁长的特征。
图21从左至右：元青花缠枝牡丹云龙纹罐；红釉印、划花云龙纹盘；龙泉窑印龙纹青釉盘
石雕龙纹方面，在故宫断虹桥栏板和白塔寺须弥座上的元代龙纹形象身形体态上十分相似，都采用了代表皇权的双角五爪龙。
图22（左）元断虹桥栏楯华板；（右）元白塔寺石狮须弥座纹饰
另外我们发现，元代福寿兴元观遗址出土的回纹地三爪行龙纹汉白玉栏板中心和上部雕回纹地三爪行龙与我们调查石座上的行龙十分相似。
不同之处在于栏板上龙纹龙首向下、前后足之间的龙身及龙尾部分较长、龙尾雕刻方式有所差别、龙背上有与东侧石座龙纹更为相似的鳍等，另外栏板的地纹为回文，与石座纹饰相似。
图23元代福寿兴元观汉白玉行龙栏板与石座纹饰对比
综合以上龙纹研究我们推断，西侧石座的龙纹形象与宋龙近似，东侧石座龙纹具有一定的元代特征。
03回纹研究
在研究完龙纹之后，接下来我们又对行龙背后平铺的“回纹”纹样进行了研究。
从行龙地纹“回纹”角度分析，该纹饰是以横竖短线折绕组成连续的方形回旋线条或以弧线旋转如螺纹的一种几何纹。因其纹样元素自中心向外环绕连续与篆体“雷”局部形状相似，又称“雷纹”或“云雷纹”。
回纹在宋代瓷器上已经比较多见。一般出现于刻花、印花装饰位置，或器物的边缘。在我们所见的案例中未见有该时期的回纹装饰用于地纹，即平铺做背景的。而回纹用作地纹的形式在金、元时期石雕上才有所出现。但碍于我们调研范围有限，目前尚不能下准确的结论。
图24上左：北宋定窑白釉印花缠枝海石榴纹笠式碗；上右：宋定窑白釉刻花蟠螭纹洗；下：宋定窑白釉盏托
04花草纹研究
《营造法式》中提到的石雕花纹中与石座花草纹类似的有海石榴华、宝相华、牡丹华、蕙草等，我们将东西两侧石座的花草纹种类进行了比较，可明显看出西侧石座雕刻种类较多，东侧较少。
且西侧雕刻更为丰富，花朵姿态多样，枝条有生长感，有气韵，与唐代及宋代类似石刻有相似之处，相比之下东侧石座雕刻则更倾向于机械重复，更显拘谨，不够舒展。
图25石座花纹种类比较
综合以上信息我们推断，两座石座的年代或均不晚于元；西侧石座可能为宋代制作，因此具有较高的历史价值。
另外，由于两组石座上雕刻技艺高超，纹样舒畅精美，具有时代典型性，因此判定其还具有一定的艺术价值。
三、尚待解决的问题
当然，碍于此次作业的时间有限，我们的研究还要很多疑点没有解决，如：
01该组石座是否会为北宋宫廷遗物？
根据元人熊梦祥《析津志》、虞集《跋大安阁图》记载，元上都大安阁为整体拆迁北宋汴城熙春阁而建。从近年在大安阁遗址出土的一个高浮雕五爪云龙纹角柱上看，该角柱基本按照《营造法式》雕刻，但采用了表示皇权的双角五爪龙纹，这一现象佐证了该建筑利用了部分北宋遗址的推测。
那么是否存在如下可能性，即故宫御花园内的石座是由元人从北宋宫廷取来并再次利用的呢？
图26元大安阁遗址出土高浮雕五爪云龙纹角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