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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的天气刚刚回暖，不大的村屋里尽管这时候围满了人，可还是抵挡不住久未居住的冷意。
枯瘦的女人盖被躺在村屋的炕上，呼吸急促，眼球不断翻动。
良久，坐在一旁的父亲微微叹了口气，朝我招了招手说道：“小威，给你妈把管儿拔了吧...我看她这样实在是受罪，连着两天了，一直输液，不排尿，还总发烧，医生说了，她五脏六腑都衰竭了，这样到最后就是水肿，到时候不好看了...你妈啊，这辈子虽然受苦受穷，可也是个爱美的...”
父亲说完这句话便下炕走了出去。
我看着躺在炕上双眼紧闭的母亲，心中虽然不舍，但还是闭眼拔了管。
一整天屋子里的人都没有说话，沉默着等待黑夜降临，就连四方桌上不断跳动的烛光，也在某一瞬间静止。
原本呼吸急促的母亲，也在那时候呼吸平稳起来，几天陷入昏迷中的她，倏地睁开了双眼。
在这之前她已经不能讲话了，可那时她却开口叫了我的名字。
我见状赶忙朝门外大喊了几声“爹”，遂来不及做多反应，赶忙凑到了母亲身边。
她轻轻抓着我的手，呢喃着说道：“小威啊，一定要找到你小舅...当年的事儿你也别怪他，他也有苦衷的...妈没别的心愿，就希望我走后，咱们一大家子都好好的...”
母亲轻放在我手心里的手突然有了重量，那只手还没来得及滑落，母亲便走了。
月光散落到村屋里，照射在母亲那张苍白的面孔上，眼下一片晶莹剔透。
至死，母亲都还在念着小舅。
小舅不是我的亲小舅，他跟我们家谁都不沾亲不带故的，而是我姥爷20多年前从车站抱回来的孩子。
28年前的9月，外公从外地出差回来，外婆像以往一样，做了一大桌子好菜给姥爷接风洗尘。
大老远的，外婆就瞧见外公怀里抱着个大纸箱子，箱子两边戳了两个大圆孔，顶上还盖着身上脱下来的衣裳，晃晃悠悠的走了回来。
外公前脚刚进门，外婆便调笑道：“怀里抱着个啥，宝贝似的。”
外公眼神闪躲，嘴上却干笑说道：“没啥没啥。”
说罢，外公便头也不回的抱着纸箱子回了屋，还把门给关上了。
外公在屋里捯饬了半天也没出来，外婆在外面喊了好几声，都快过了饭点儿了，外公才磨磨蹭蹭的出来，还做贼心虚般的把房间门给关上了。
瞧见外公这个样子，外婆便察觉出有些不对劲来，这边外婆一句话还没说呢，外公便率先自顾自的打起了哈哈，“那啥...一路太累了，回来就睡了会儿，再有我那衣服都味儿了，整个屋子里都那味儿，影响食欲，就...就关着门呆着吧。”
外公解释的也没毛病，为此当下外婆便没说啥。
可饭吃到一半的时候，外婆的耳朵突然就支楞了起来。
放下筷子，饭也不吃了，在屋子里东听听，西听听的，好一会儿才开口问道：“哎？老张，我怎么听见咱屋里好像有婴儿哭声啊。”
“什么婴儿哭...这最近闹猫呢，准是谁家猫跑出来瞎叫呢，别转悠了，赶紧吃吧”外公说话声音抬高了些，又放筷子，又放碗，还“吧唧”嘴，声东击西的，当下的确也是把外婆唬住了。
吃过饭后，外公便又钻进了屋子里。
外婆觉得外公实在是怪啊，假装到厨房里忙碌，不一会儿便又折返，悄悄打开房门，这往里一看啊，外婆吓得是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外公从纸箱子里抱出一个还没足月的小婴儿，想到种种可能，外婆手里的碗，一下子便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听到动静，外公赶忙往屋门口看，见外婆就站在门口，这孩子的事儿，他是想瞒也瞒不了了。
外婆问外公抱回来的孩子是打哪儿来的，外公便支支吾吾的说是捡回来的。
外婆哪里相信啊，又怕外公是劫回来的孩子，又怕...
是啊，外公那时候做生意，隔三差五的就往外地跑，身为女人难免想的多了点儿，再加上外公这么多年，一直就想要个小子，可两个人这么多年也就有个闺女儿。
想到这里，50岁的外婆默默落了泪，随即更是哽咽的问外公是不是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
外公听外婆这么问，哪里还敢隐瞒，当下便一五一十的将真相说了出来。
外公这次是去南宁出差的，往回走的路上，在火车上遇见一个年轻的女孩儿，这女孩儿年纪不大，看起来也就十八九岁的模样，怀里却还抱着个孩子。
女孩儿干干瘦瘦的，孩子也是小小的，看起来母子俩人都挺可怜的，路上的时候，外公便关照了一下，顺便和女孩儿聊了聊。
这才了解到女孩儿就是南宁人，生活在农村，家里很是贫苦，不过因为这女孩儿长得漂亮，村里不少青年都对她十分爱慕，有天女孩儿早起去村头井里打水，碰到一个不怀好意的男青年，将她拖进了玉米地里。
在那之后，男青年不知所踪，女孩儿怀了孕，家里没钱，只好被迫将孩子生了下来。
可是女孩儿长期营养不良，没有奶水，孩子整天饿的哇哇哭，却也只能喝喝没有几粒米的米汤充饥，前不久听闻北方有工作机遇，女孩儿这才带着孩子坐上了去往北方的火车。
外公这人呢，心地特别善良，见女孩儿确实可怜，便动了恻隐之心，给了女孩儿几十块钱当路费，还说若是女孩儿实在走投无路了，他愿意给女孩儿一个工作机会。
可是让外公怎么都没有想到的是，火车中途停靠的时候，女孩儿突然下了车，独留孩子一个人在车上。
外公见状赶忙抱着孩子追了出去，说女孩儿忘了带孩子，女孩儿却头也不回的说：“我实在养不起他，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你若喜欢孩子，你就带他走吧！”
说罢，外公来不及再追，女孩儿已然消失在视野之中。
这个孩子也就这样被外公抱了回来。
但外公又怕外婆说他，这才想隐瞒。
听到这里，外婆叹了口气，“也是个苦命的娃，既然孩子带回了咱们家，咱们就好好对这个孩子，从今儿以后这孩子就是咱儿子！”
孩子还小，喝米汤没什么营养，村子里虽然有牛，但牛奶也不是什么时候都有的。
正赶上那会儿我妈快生了，娘家条件好，婆家也不太差，为此我娘营养充足，奶水也就多。
我娘呢，受外公的影响，也是个好心肠的，见外公捡回来的孩子实在可怜，便连同他一起喂养了。
只是这孩子好似天生就是来受苦的，自打外公抱回来，小身子就不太好，吃了母乳，没一会儿就又吐又拉的，根本无法吸收。
外公着急，可还得跑生意，为此大多数都是我娘和外婆管着的。
一边照看我，一边还要带小舅求医问诊，一直到小舅三岁多的时候，身体情况才稳定下来。
我娘对我对他都是一样的，一视同仁，有我的，就绝不会缺他的，有时甚至他得到的爱比我还要多。
犹记得我8岁那年，下了很大很大的雨，村子被雨水灌溉，不少未经修缮的村屋都被冲垮了。
我家房子还算是新的，但水太大，漫过了半个屋子。
母亲便紧着让我们顺着梯子爬上了房顶。
后来好不容易等到外界的救援队来了，母亲见父亲还在雨水中帮忙，便小心将小舅背在肩膀上对我说：“小威，你在房顶好好呆着，我先送你小舅离开这儿。”
我看着母亲背着小舅穿着救生衣淌过雨水，我却被母亲丢在了房顶上，那个时候，我心里说实话是有些不平衡的。
后来母亲也说了，是因为小舅比较瘦小，先救他出去，会保留更多的体力再返回来救我，如果先救了我，恐怕就没有体力了。
母亲虽然这样说着，但我也知道，母亲打心眼儿里疼小舅，我甚至不止一次的看见母亲偷偷给小舅塞零花钱，每一次都比我多一块。
只是饶是母亲对他再好，小舅也还是个“不争气”的。
我和小舅算是同龄的，不差几天，十二三岁的时候，我都有一米五六了，小舅看起来还跟幼儿园小孩儿似的，又瘦又小，那时候，班里的同学给他取外号叫“豆芽菜”
小舅不会在外面发脾气，所有的委屈都往肚子里咽。
有天晚上，我娘睡得正香，突然就听到屋外传来一阵低低的啜泣声，走到门外一看，就见小舅坐在门边哭呢。
小舅叫我娘姐，两个人虽说是同辈，但毕竟是我娘奶大的孩子，娘心里一直也把小舅当半个儿养的。
一看小舅哭了，娘赶忙给他披了件衣裳，坐在他身边儿安慰道：“小轩啊，咋的了，是不是学校同学又欺负你了。”
小舅闻声点点头，又摇摇头，明明才是个半大的孩子，可他抬头望星空的时候，却像个有心事的成年人一般。
好一会儿才听小舅缓缓开口说道：“姐，我听他们说我是爹抱回来的孩子，我今年13岁，爹娘都60多了...13年前，他们也不能生出我来吧...有人说我是父亲和别人生得，有人说我是捡来的孩子，姐...我究竟是谁的孩子啊。”
耳边低低的啜泣声打断了我的回忆。
母亲去世，一大家子人都来了，周围多年的邻里邻居们也都过来了，除了小舅。
我看向母亲，目光却落在了母亲一直守着的那张照片上。
那张泛黄的旧照片。
母亲抱着小舅站在我家大院儿里，脸上笑盈盈，小舅却在撇着嘴哭。
月色渐浓，月亮缺了一大半的口子，淡淡的月光照射在那张老照片上，小舅的脸也越来越清晰。
如果当年没有发生那件事，小舅或许还在，可是现在...他真的还会回来吗？
那天母亲并没有将真相告诉小舅。
可是啊，种子已经种在了小舅的心里，总有一天会开出欲望的花。
小舅一直没停止寻找真相，在村里人的只言片语之下，他已经确定，自己真的不是外公的孩子。
从那天开始，小舅就有了心事，有时候脸上笑呵呵的，可背过人去了，脸上的笑容就没了。
家里人察觉出小舅的不对劲，对他比对以前更好了。
可是小舅却对这些好视而不见，仍旧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
从他13岁到18岁，这件事情一直都没有放弃，他在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
可是这么多年了，投出去的消息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小舅18岁那年，我们双双考上了大学，小舅考的比我好，我只上了普通的本科，小舅却考上了院校。
那个时候小舅已经打算放弃了，可就在小舅准备离开家去往大学院校的时候，家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女人穿的珠光宝气，看起来特别有气质，一到我家来便咄咄逼人的要孩子。
外公和外婆面面相觑，说家里没有小孩子啊。
可是女人却径直朝着小舅走了过去。
原来小舅这么多年一直没有放弃寻找，他把自己的照片，还有从邻居口中听来的只言片语都发到了网络之上，女人这才顺藤摸瓜找了过来。
时隔多年，女人早已不似当年那般寒酸，外公一时之间也没有认出来，等女人自曝身份之后，外公这才说道：“想不到你现在过得这么好了，真替你开心。”
可女人却是斜睨了外公一眼，一把将小舅拉到了自己身边，对外公冷冷说道：“当年我以为你是好人，我去上厕所，把孩子让你看一会儿，没想到你竟拐着我的孩子来到了这里，我找了孩子这么多年，也让孩子缺失了这么多年母爱，我才终于找到他...”
女人说的声泪俱下，把外公一通数落。
女人的这番话，让一向好脾气的外公气得够呛，“当年明明是你怕养不起孩子才丢给我的，你中途下车头也不回的就跑了，现在倒打一耙又是怎么回事？”
女人却是冷笑一声，“儿子，你看看我这么有钱，他们家呢，还住在乡下，究竟是谁养不起孩子，我看就是你缺儿子，看我儿子好看，这才偷走了他，总之我今天是要带儿子走的，你们若是拦着，我这就去报警，谁是谁非，我相信人们的目光是雪亮的。”
外公被气得发抖。
母亲则是捏了一下小舅的手，让小舅赶紧说句话。
小舅寻找母亲多年，如今亲生母亲终于来了，一边是亲生母亲，一边又是养自己长大的人，说实话小舅自己也无法抉择。
小舅敛眸，来到外公外婆还有母亲跟前说：“爸妈，姐，无论怎样，你们养我长大，你们对我怎么样，我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你们永远都是我爸爸妈妈，永远都是我的姐姐，现在...我反正也是要去外地上大学了，怎样都要离开家了...”
小舅没有明说，可态度却很明显。
那天小舅跟着亲生母亲离开家，自那以后再也没有回来过。
母亲是带着遗憾离开的。
外公外婆快80岁的人了，白发送黑发人，月色之下，不停的抹泪，不知是为母亲的逝去而落泪，还是我那久久未归的小舅舅。
母亲去世一月有余，想着母亲生前的那句话，我试图联系小舅舅，可是小舅舅杳无音讯，我以为我们这辈子都没有机会再见了。
没想到，今天他却突然回来了。
小舅跪在母亲坟前久久没有起身。
后来我才知道，小舅的确和亲生母亲恢复了联系，那时候心里也十分期待有真正亲人的感觉。
可是渐渐的小舅就发现，一切都和他想象的不一样，亲生母亲对他好了没几天，便一直伸手管他要钱，小舅也明白了，亲生母亲根本没有钱，这么多年，亲生母亲一直靠着男人生活，后来年岁大了，生活不易，有天无意间看到小舅在网上发布的寻亲启示，这才想要攀附小舅，用亲生母亲的身份绑住小舅，想要小舅为他养老。
小舅才终于明白，自己当年就是被亲生母亲抛弃的，若不是外公捡了他，若不是母亲喂养他，或许小舅早就不在人世间了。
只是没有养恩，也有生恩，亲生母亲他不能不管，但小舅的心一直牵挂着外公外婆，还有我们这个家。
今天他回来了，那段时间心中所有桎梏都在这一瞬间瓦解。
又是一个夜晚，我再次拿起那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的母亲笑得更加开心了。
母亲你看到了吗，小舅又回来了，我们家没散，我们都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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