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与牵牛花
一
记得小时候我们一家人住在*分区大院，父母用篱笆墙隔出了一个小小院，里面养了些鸡鸭，篱笆墙上父亲种了些牵牛花。每年夏秋清晨开出许多花，红的紫的镶白边的，煞是好看，给我留下青少年时代的美好记忆。
牵牛花别名喇叭花，一年生缠绕草本植物，春天播种夏秋开花，结果可以入药。日本人叫它朝颜花。
牵牛花是最适宜种在篱笆墙上的花，斜斜交插的竹篱笆，只要一种上牵牛花，竹篱笆就会热闹起来。牵牛花清晨沾露而开，中午便黯然萎谢，一朵花开的时间虽短，但是花开不断，可以从浅夏开到深秋，真是既柔弱又坚韧。
牵牛花作为众香国里的草花，可谓出生微贱，大多绽放在乡村田头，基本是自生自灭。我国古代文人墨客对它吟咏甚少，甚至鄙夷它，如苏轼苏辙二君子兄弟，黑起牵牛花来毫不留情，弟弟说：“牵牛非佳花，走蔓入荒榛。”哥哥便呼应：“偏工贮秋雨，岁岁坏篱落。”连当年生当年枯的草花习性也要黑：“嗟尔危弱草，岂能凌霜晨。”历代描绘牵牛花的画也少见。
不受待见的牵牛花东渡到日本后却华丽转身，在岛国异彩纷呈。
二
京剧大师梅兰芳特别喜欢牵牛花，他和一帮朋友研究并种植日本园艺家改良后养在盆里的矮种牵牛花，这种牵牛花不但可以开出许多五颜六色甚至带斑纹的花朵，而且花朵硕大。梅兰芳在种植和欣赏牵牛花中悟到了许多色彩原理，他在《舞台生活四十年》一书中对种植、欣赏、感悟牵牛花带来审美修养的提高有着细致的描写，其中一段这样写道：
“有一次我在花堆里细细欣赏，一下子就联想到我在台上，头上戴的翠花，身上穿的行头，常要搭配颜色，向来也是一个相当繁杂而麻烦的课题。今天对着这么许多幅天然的图案画，这里面有千变万化的色彩，不是现成摆着给我有一种选择的机会吗？它告诉我哪几种颜色配合起来就鲜艳夺目，哪几种颜色的配合是素雅大方，哪几种颜色是千万不宜配合的，硬配合就会显得格格不入太不协调。我养牵牛花的初意，原是为了起早，有利于健康，想不到它对我在艺术上的审美观念也有这么多的好处，比在绸缎铺子里拿出五颜六色的零碎绸子来现比划是要高明得多了。中国戏剧的服装道具，基本上是用复杂的彩色构成的。演员没有审美的观念，就会在穿戴上犯色彩不调和的毛病，因此也会影响剧中人物的性格，连带着损坏了舞台上的气氛。我借着养花和绘画来培养我这一方面的常识，无形中确是有了收获。”
梅兰芳对他行头和化妆的研究和讲究是非常认真投入的，他去美国访问演出时足足带了四十五只装满了头面和戏装的箱子，可以上演两百出戏，他还常常自己设计头面和戏装。
看中央电视台青年京剧演员决赛，有一青年演员演梅派青衣戏《太真外传》，穿一件据说是根据梅兰芳当年的戏衣仿制的，确实是太漂亮了。杏*色的皇帔上绣着九只大小不同美轮美奂的彩色凤凰，还点缀着一些闪亮的珠片，一派皇家富贵气象，演员一个亮相，那叫一个惊艳的美哟！
国画大师齐白石，不但种牵牛花，而且非常喜欢画牵牛花，这跟梅兰芳也有很大的关系呢。梅兰芳在《舞台生活四十年》一书还写道：
“回想这种热闹的聚会，实在是有趣得很。这里要算齐先生年龄最大。每逢牵牛花盛开，他总要来欣赏几回的。他的胡子留得长长的，更显得白发红颜，相映成趣。我们看了都说这是一幅天然好图画，也是当年缀玉轩里的一段佳话。”
梅兰芳拜齐白石为师学习绘画更是一段艺术佳话，不过梅兰芳的画风偏工整清秀，不似齐白石大笔挥挥，老辣浑厚，肆意纵横。
农民出身的齐白石本来就对牵牛花这种乡野常见的草花怀有深厚的感情，自从见到梅家花大如碗的牵牛花后，白石老人即赋诗云：“百本牵牛花碗大，三年无梦到梅家。”白石老人在题《牵牛花图》中写道：
“京华伶界梅兰芳尝种牵牛花万种，其花大者过于碗，曾求余写真藏之，姚华见之以为怪，诽之，兰芳出活本与观，花大过于画本，姚华大惭，以为少所见也。”
齐白石衰年变法自创大写意红花墨叶画法，洋红蘸胭脂画花，淡墨浓墨交替画叶子，干墨焦墨画藤蔓，寥寥数笔，牵牛花的生动形态便跃然纸上，有时画面上还画上工笔草虫，工笔草虫是齐白石的绝活，而白石笔下的牵牛花更突出了其写中带工、用笔老到的特点，生出无限情趣。
历代画牵牛花者无人能与齐白石匹敌，他的牵牛花作品很多，扇面、册页、斗方、条幅等各种国画的艺术形式屡见不鲜，而且在拍卖市场屡屡拍出高价。
三
公元八世纪，遣唐使把牵牛花作为药材被引进日本，很快在日本民间爆红，日本人还给它起了个文艺的新名字“朝颜”，寓意是“晨光中盛开的娇美容颜”。
来自中国乡野的牵牛花，告别了幽微的草丛，古旧的篱笆和墙垣，成了日本园林中受人瞩目的宠儿。日本人还在每年的七夕节举办“朝颜花市”，少女们穿着印有朝颜元素的和服在朝颜花丛中祈求爱情。
日本茶道的一代宗师千利休，也是朝颜爱好者，他曾在自己的院子里举办“朝颜茶会”。
那是日本的战国时代，当时的实际统治者，是大名丰臣秀吉，他用武力令日本武士和庶民仰视。而精神领袖则是茶人千利休，他以“清敬和寂”的茶道精神及高超的审美旨趣令众人追随。
相传丰臣秀吉听说千利休家中的院子种满了各种美丽的朝颜，便示意利休为他在某日的清晨举行一次茶会。
等到茶会那天，秀吉走进利休的院子，却发现一朵花都没有，不禁大为震怒，强忍怒气随着千利休进入茶室。正在失望之时，他猛一抬头，看到一朵娇弱的朝颜在黝黑粗糙的花插里散发着勃勃生机。原来满庭盛开的朝颜，全被千利休派弟子给剪掉了，仅存了一朵在茶室中绽放。
丰臣秀吉不由得看呆了，毁一院之朝颜，而只留一朵，这就是千利休的美学极致：于一枝独秀的空旷之中，展现闲静侘寂之美。丰臣秀吉因此折服。后来当千利休被丰臣秀吉威逼之时，不为所动坦然切腹自杀，临终遗言：能让我低头的，只有美丽的事物。
日本的文学名著《源氏物语》里光源氏追求的众多女子中，朝颜（又被译为“槿姬”，日文的“槿”亦作朝颜、牵牛花解释）是特殊的一个。她是源氏的堂妹，是出身高贵，腹有诗书且气质高冷的美人。
“博爱”的源氏苦苦追求朝颜，但朝颜却不为所动，始终冷静地保持距离，只与他书信往来，做精神伴侣。某年源氏送给朝颜一盆朝颜花示爱，多年后源氏写了一首和歌询问那盆朝颜花：“昔年曾赠槿，永不忘当初！久别无由见，花容减色无？”
朝颜读后，回了一首对诗：“秋深篱落畔，苦雾降临初；槿色凋伤甚，花容有若无。”
日本人为什么爱樱花和朝颜呢？日式美学是“物哀”美学，所谓“物哀”，即是悲与美的交加，如残月和落花，日本人认为其中潜藏着一种令人怜惜的哀愁情绪，会增加美感。
樱花忽而盛开，一夕风雨，倏忽飘落，而朝颜的美更是“瞬间美”，它在晨间绽放，午后寂灭，让人哀惋叹息，深得“物哀美”的真髓。
沾露的朝颜，更是引发了感慨：人的生命最无常，宛如朝颜上的露珠。
最为喜爱的还是禅师松永贞德咏牵牛花的俳句：
“晨光只开一刻钟，但比千年松，并无甚不同”。
是的，千年和一刻，生命的本质相同。
四
牵牛花，朝颜花，一个泥土味，一个文艺调。
梅兰芳从日本园艺家培植的各色矮种牵牛花中悟得色彩搭配的原理和窍门，启发他戏装、头面的色彩搭配。齐白石从梅大师家的牵牛花激起了乡愁和灵感，但是老画家有意忽略朝颜的各种美色，只专注于红花墨叶，偶用蓝色绘制牵牛花，全然没有日本人赋予它的哀惋美感，反之，是一片勃勃生机。有时花下还画小鸡，花上画蜻蜓之类的昆虫，再现童年所见，泥土味十足。
在日本，牵牛花在日本不但被广泛栽培，培育出许多色彩形状各异的新品种，日本画家还绘制出版了多部朝颜图谱，其中水平最高是服部雪斋绘制的《朝颜三十六花撰》，据说所绘都是朝颜珍品中的珍品。
选自《朝颜三十六花撰》
《源氏物语》堪比中国的《红楼梦》，紫式部将书中完美的女主人公命名“朝颜”。日本茶道宗师千利休的朝颜茶会是茶人熟知的故事。七夕节的朝颜花会是每个日本少女盼望的美好时光。
中国和日本的文化始终是互相渗透的，日本人是善于学习的民族，他们不但仰视珍视我国的传统文化，而且还加以发扬光大，形成岛国独特的文化，从小小牵牛花也可见一斑。
那么，我们的文化自信，文化强国，是否应该从尊重和发扬优秀的传统文化做起呢？也许可以从一朵花开始，比如牡丹花，比如花中四君子……
能让我低头的，只有美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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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青
